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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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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詔覆以卞壸為尚書令、領右衛將軍,以會稽內史王舒行揚州刺史事,吳興太守虞潭督三吳等諸郡軍事。

——資治通鑒·晉紀十五

七歲以前,王瑯平日修習的課業與其餘王氏子弟並無多少不同,大抵可歸類為禮、樂、詩、書、譜五樣。

禮是禮儀。

小到穿衣吃飯、言行舉止,大到社交祭祀、賀慶憑吊,世家望族都有一套足以用優美來形容的完整規範。這門課程開設的時間最早,占據的地位最重,王瑯學得很用心。

樂是音樂。

包括演奏樂器、吟頌歌唱、品評賞鑒三個方面。王瑯本著認真熱情的態度刻苦學習了一年,再一次驗證了一個真理——總有那麽一些東西是客觀存在且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

她的樂感雖然不至於讓教授自己音樂的夫子產生對牛彈琴之感,但也著實稱不上高明。

詩是詩賦。

早知道自己沒有文學才華的王瑯打從一開始就放棄了掙紮,只求說話寫信傳情達意,賦詩作文差強人意就好。多虧性格認真又足夠努力的緣故,她的詩賦水平總算達到了世家女子的平均線,可喜可賀。

書是書法。

瑯琊王氏世代精擅書法,王羲之在書法上的成就空前絕後也離不開家學淵源,這一點只要稍作推想就能明白。

王瑯前兩樣都是平平,書法上便狠下了一番苦工。可惜同輩裏就有書聖這樣的參照對象,王瑯找不到任何成就感。

譜是譜系。

魏晉時期推行九品中正制,朝廷官員基本都是從世家大族中選定。為了防止庶族假冒士族,世家大族便編寫譜牒,記載本族世系與相關重要事跡。這也是世家內部加強宗族凝聚力、激勵宗族子弟上進的有效手段。王瑯在建康所接觸到的社交圈子便是由族中長輩根據譜系劃定的。

反正沒有話語權,讓背就背吧——本著這樣不負責任的想法,譜學成了王瑯所有課業中最輕松的一門。

至於授課夫子的問題,則完全不需要考慮——

作為東晉第一望族,在這些有錢又有閑的世家子弟才會掌握的技能上,王氏族學的水平總是頂尖的。

七歲以後,王瑯開始隨母親學著操持家務。

她的父親王舒不營時名,不重財物。當年在西晉,青州刺史王敦因為寇難路險,輕騎歸洛陽,留下的輜重金寶很多,親人賓客爭著奪取,只有王舒看也不看,受到世人稱讚。

話雖如此,因為門第顯赫,頻領望府的緣故,她家家境也算不錯,只是日常用度上較為節儉而已。按照次兄允之的說法,即使沒有金玉珍寶裝點門楣,他們家也是當之無愧的晉朝第一望族,這話王瑯很欣賞。

在她的理解中,喜歡炫耀財產的大多是暴發戶,真正的貴族則更註重尊嚴和榮譽,寧可死去也不肯讓家族的聲望因自己而損毀。從這一點上來說,世家子弟們所堅持的高貴倒是有些可愛了。

自從離開建康進入會稽,王瑯的母親荀氏見會稽山靈水秀,士族聚集,於是在會稽郡治山陰置下大筆田地產業,算是為自己寵愛的小女兒日後出嫁準備的嫁妝之一。

王瑯對母親的行為既感動又無奈,向來儉省的母親花下大筆積蓄置辦田產給女兒,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但王瑯也不認為自己會甘於相夫教子平凡度日,尤其是身邊還有個甩不脫的討厭鬼……

啊啊啊不行,想到那家夥就煩躁,忽略他。

王瑯按住亂跳的眉毛與抽搐的額角,強迫自己換一個思考方向。

想點開心的事情,開心的……

嗯,春天到了,她的房子可以建起來了!

想到樂趣所在,王瑯轉臉將煩心事拋到腦後,去房間取出冬天無聊時指使工匠做的微縮園林模型,興致勃勃地察看起來。

這個政治黑暗、社會動亂的殘酷年代,科學技術居然極其先進。假公濟私地通過兄長允之從父親手下抽調了幾名工匠之後,王瑯大致描述了一下自己想要的東西,沒過多久就被心靈手巧的工匠們實現出來。

晉人崇尚簡約玄澹、超然絕俗的哲學美,王瑯設計時便很註意營造幽深曲折的氣氛。

她先寫了一封信給遠在建康的從兄王悅,索求漢、魏、晉三朝在洛陽營建園林的圖紙。

對方既是丞相長子,又與她平素相善,隔月便送來大量卷軸,圖紙外甚至附了很多註解——王瑯是幾年後回到建康才知道,圖紙上的註解乃是丞相王導為修建宅西園林所請的營造大家所書,水平在整個天下首屈一指。接到從妹書信的王悅特意登門拜訪,請對方依據會稽地勢對圖紙做了挑選和註釋,這才送到會稽。

對此毫無所知的王瑯興沖沖抱了圖紙給工匠看,讓他們借鑒這些圖紙,結合她選中地點的地勢設計出一套園林方案來。

這些工匠知道她家世高貴,父親又是一郡長官,再看圖紙高明,平生罕見,紛紛竭盡才智效力。

王瑯又根據記憶中江南園林的景觀對工匠們給出的設計圖紙做了些改動,讓木工匠人根據圖紙做出微縮模型,進一步修改。

與此同時,她又著手制定了一張時間表。

她的父親王舒年事已高,身體也不好,郡中真正的主事人是她尚未弱冠的次兄允之。王瑯對自己最親近的兄長略撒撒嬌,懇求一番,便要來了一份非常詳細的資料,包括河道什麽時候水量充沛,適合運輸;花木哪家口碑最好,價格適宜;工人什麽時候空閑有暇,方便召集等等。

王瑯花了大約五六天的零碎時間思考,列出一張從采辦到施工的日程表,為了防止發生意外,她還按照風險大小的程度進行分級,制定出兩套備選方案,連圖紙帶模型一起交給次兄允之。

對於這個時代而言,她算一個比較有想法的人,她的二兄王允之則屬於那種特別有方法的人,這些事情拜托他準沒錯。

至於錢的問題也不用太擔心。因為擯棄了華麗繁覆的雕飾與珍貴難得的材料,整體設計以貼近自然與居住舒適為主,整座園子耗錢不大,只是其他人沒有她這樣得天獨厚的資源想法罷了。



“聽說你惹阿母生氣了?”

信手折了一枝桃花簪上妹妹發髻,玄衣束發的王允之撥了撥垂到臉前的柳枝,翩然有塵外意。

王瑯沒精打采地看他一眼,好像過度暴曬後的小菜苗,整個人蔫耷耷的:“我沒想到阿母會那麽生氣。”

母親荀氏為她置辦田產的本意是替她積攢嫁妝,奈何王瑯根本沒考慮過要循規蹈矩地嫁人生子。想想父親年事已高,身體也不好,王瑯索性整治出一座大莊園,良田廣宅,溝池環匝,又在屋舍前後各築場囿果園,如此則舟車代步涉之艱,使令息四體之役,養親有兼珍之膳,妻孥無苦身之勞,即便足不出戶也可頤養天年,盡享山水林泉之樂。

荀氏一開始沒發現她的意圖,直到聽見“頤養天年”四字才覺出不對,詳細一問之後登時大怒,若非上了年紀,涵養足夠,只怕當場就能折了柳枝往王瑯身上抽。

她怎麽就生出這麽個不會為自己打算的傻孩子!

所謂母愛如天就是如此了。

王瑯自覺孝順雙親做得不錯,荀氏卻氣憤王瑯不長心眼,擔憂她這樣的性格日後嫁入夫家會受人欺負。

“所以你就一個人帶上仆婢躲到這裏?”

“我已經跟阿父報備過了,反正園子建好了,什麽都不缺,住人也不打緊。阿父說等阿母心情好點了就讓我回來請罪。”

“哈哈哈,虧你想得出來。”王允之忍俊不禁,大笑出聲。

他之前在句章縣檢查城防武備與軍械,一到家就聽說幺妹王瑯觸怒母親,一個人躲去外面,卻沒想到其中曲折原來是這麽回事。

王瑯快對這個兄長絕望了:“笑笑笑,你還笑!快點幫我想想辦法,怎麽讓阿母消氣。”揪住兄長的袖子猛搖。

王允之含笑看她,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快變成鹹菜幹的衣袖:“這事好辦。”

說話不緊不慢,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悠然從容。

王瑯的眼睛瞬間亮了:“阿兄?”

無論多麻煩的事情,她這個二兄總能很快想出辦法解決,不服不行。

王允之微微笑道:“你這園子不是建成了嗎,正好春天到了,士女們開始出行交游。你置一場春宴,將縣裏幾大世家的小娘子都邀來做客,就說是慶祝新園建成,阿母一準消氣。”

社交游宴是這個時代的主旋律,士族之間聯絡感情,培養聲名都是在這樣的場合。

荀氏本來也是一時之氣,心中對於王瑯的舉動其實非常感動,又看到女兒這樣上進,自然就會消氣了。

王瑯眨眨眼睛,再眨,跳起來撲住兄長猛蹭:

“我就知道阿兄有辦法!謝謝阿兄!”

王允之拍拍她的背,語氣惆悵:

“說謝謝之前先給我下來,你又重了。”

王瑯氣得想咬他。

“咳咳,不說這些傷心事。嗯,對了,我要給山山介紹一個人。”

山山是王瑯的小名。

誰傷心啦!

惡狠狠掐了兄長一把出氣,王瑯擡頭看他,語氣不善:“嗯?”

“是陳郡謝氏的小娘子,比山山大五歲。”

“怎麽又是陳郡謝氏?”

“又?”

王瑯挑了塊幹凈的石頭坐下來,伸手從身邊幾案上的果盤裏撈出一只枇杷:

“阿莞前幾日還跟我提起謝家有個小郎君容止出眾,四歲時就被桓內史評價‘此兒風神秀徹,後當不減王東海’呢。”

她一邊剝著尤帶水珠的橙黃色枇杷的皮,一邊漫不經心道:

“好像是說他大兄在剡縣做縣令,有一個老翁觸犯法律,他大兄用烈酒懲罰老翁,直到老翁喝醉還不許停。他當時正好坐在大兄身邊,勸說兄長老翁可憐,不該這麽對他。他大兄問他是不是想釋放老翁,他點頭讚同,他大兄打發老翁走了。”

剡縣是會稽郡下轄十縣之一,離山陰不算太遠。

說話間,一只枇杷剝好大半,王瑯順手遞給兄長,自己又剝了一只:

“人品如何我是不知道啦,但阿莞這麽推崇,想必模樣不差。”她撇了撇嘴。

王允之略有所思,卻在不緊不慢食完一整只枇杷,用白布拭了拭手後方道:“不簡單。”

“誒?”

“我記得剡縣縣令是太常卿長子,陳郡謝氏謝無奕。謝無奕少有名譽,然性格疏狂,處事放達。我與他在剡縣見過一面,知道他不是輕易服人的性格。”

“你口中的小郎君我大約也知道,按排行算,他是謝無奕的三弟,年齡雖少,聲名仍在謝無奕之上。”

“……那又如何?”

王允之輕輕挑起眉:“無奕那樣的人,你道是誰都勸得動麽?”又笑了一下,眉目清遠:“不過山山也不必太在意。謝氏的門第……到底是低了點。”

王瑯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簡直想把一盤枇杷甩到他臉上:

“阿兄想什麽呢!我才不是……算了,跟你沒什麽可說的。”

王允之哈哈大笑,主動剝了一只枇杷給她:“同你頑笑呢。”

見她憤憤接了,方繼續道:“我說的小娘子與他算堂兄妹,是謝豫章一支的子嗣,她還有個弟弟……”

說到這裏,王允之頓了一下,似是謹慎思考之後方道:

“風流神悟,不遜安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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